第五记 茗谷废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
这般深情缱绻，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？
“早。”她向他微笑。
他快步追上她，“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。”
艾默一阵迷茫，久久凝视自己的面容，不由自主地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。遐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，眉梢再清傲一些，眼尾应有几许妩媚，眸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？她会怎样微笑，又会怎样蹙眉，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？
启安在旅馆只住了三天，第四天一早突然离去，走得异常匆忙。
“艾默。”
三天，彼此间似乎已经很了解，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上。
身子一蜷，却听啪的一声，什么东西掉下了床。
过了良久，启安低头一笑，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。
开门所见让她吓了一跳。
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，顺着脸颊往下，凉凉的，滑至锁骨间的颈窝。
艾默猛然回过神，镜子里的脸重新变得清晰，依然是自己的眉目，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。
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废宅。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，远眺水天余晖，那是何等良辰美景？
他也不好再探究什么，便问：“前面是什么地方？”
沿木楼梯走下楼，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。
“想不想看日落？”启安笑问。
艾默反诘：“你不一样也很神秘。”
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，艾默没奈何，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地将煎饼塞进嘴里。启安故意盯着她看。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的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，转身跑到前面，不让他看见。
清凉的水驱走混沌睡意，抬眼却在镜中看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样。
“建筑是凝固的历史，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，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。”启安说得兴起，语声充满感情，眼里有真挚的光芒闪动。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，也正是她的所思所想。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维系，艾默心中触动，脱口道：“人因宅而立，宅因人得存，人宅相扶，感通天地。”
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，梦里……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……依稀有激烈的追逐、连天的火光，还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、军装上耀眼的徽章、天使般的孩童面容，但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……艾默撑住额头，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，竟再也抓不住。太阳穴隐隐作痛，心神恍惚，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段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，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。
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，说到建筑的话题，启安也忍不住滔滔不绝。
启安眉开眼笑，“正合我意。”
这眉眼、这轮廓会是梦中容颜吗？
艾默也不开口，只是安静地看着他。
在他离开的那天下午，她一个人冒着细雨去了废宅，等到黄昏也没有天晴，没能见到夕阳。回来后却开始感冒发烧，昏沉沉睡了过去，梦里恍惚穿过雪白山茶与火红木棉簇拥的长廊，循着婉转悠扬的乐声，来到了衣香鬓影的庄园——那是荒废前的茗谷，第一次清晰出现在梦中。
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，启安失笑，“这么神秘？”
伫立在空寂庭院，启安与艾默都没说话，静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。
启安跟在后面，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，背影熟悉而亲近。分明是昨天才相遇，却从未感觉陌生，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，一句话语，一个笑容，已然投契如老友。
艾默如坠云雾，怅然若失。说走就走，连一声再见也没有，真的还会回来吗？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，无论多么投缘，来去仍是陌生人。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，不知道他的电话，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和她一样的心动。或许他还会回来，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，她已经离开。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，谁知道会是多久。
一路走着，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，又悄然滑向身后。
“不一定要有行程，”启安拿毛巾擦汗，“随便沿着海边走走，看看老房子，发发呆，或者闲逛一整天，总之自在就好。”
醒来后唯恐梦境遗忘，她抓起手边稿纸，将梦里废园的轮廓画下。
她驻足，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地捕捉到。
启安大感不公平，“不行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。”
画笔可以描出锦绣美景，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。对梦境的狂热追忆，令艾默忘记了启安，忘记了生病，全副精神都专注于写作。
艾默一下子惊醒，从床上弹起，果然是日记本掉在了地上。
艾默似乎怔了下，神情有些恍惚，笑笑没有说话。
整本日记里密密地写着这个名字，她必定是极爱他的。
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，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。
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，街市渐渐热闹起来。
“萍水相逢。”她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，良久一笑。
启安，舌尖上轻呼出这个名字。唇角上扬，宛如微笑。
艾默咳嗽着，声音沙哑，头发蓬乱，脸色苍白，鼻尖通红，眼圈下积着明显的阴影，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觉。外面阳光灿烂，气温回暖，她却在睡衣外面裹了一件外套，又裹了一条披肩，还冷得缩起肩膀。
“也有些老房子，你做建筑的话，应该会感兴趣。”艾默指着林荫掩映的远处，主动提出做向导，领他去逛逛老房子。
“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？”艾默有些奇怪。
果然是懂得旅游的人。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，歪了歪头笑道：“这么说，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？”
他唤她的名字。
“要多正式？”艾默慧黠地笑，“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、身高、体重、血型？”
虽然从不干涉顾客个人行为，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，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。
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额头，滚烫，果然在发烧。感冒咳嗽成这样，这丫头还缩在床上不眠不休地写作。
艾默很惊讶，脱口道：“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。”
艾默揉了揉睡眼，恍惚地走到盥洗池前，捧起冷水扑到脸上。
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都没有走出房门，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，打包给她送上去。
这碎金像有魔力，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，也忘了怎样言语。
启安点头一笑，“没有缘分，又怎么会萍水相逢？”
“等我回来。”
启安老实地说：“没有安排。”
“年轻人勤奋是好事，可是生病了还又写稿又画图的，小艾你也太拼命了！”老板娘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憔悴样子，又心疼又生气，“你看你这脸色，白得像鬼一样，两眼无神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魔。”
可不就是中了魔吗？艾默也无法解释自己这两天的状态，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样。
她没有反应，兀自出神地望着远处，直到他又唤一声，才蓦地回过头来，神色有些恍惚，乌黑瞳仁里闪烁着夕阳的迷离碎金。
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，沿石阶快步而上。
那秀丽笔迹淡淡画出“仲亨”二字，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。
启安的不辞而别，多少令她有些惆怅。
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，搭在他脖子上的白毛巾一晃一晃，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——看见这一幕，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照得温暖。
看他沉默，她侧首问：“你相信缘分吗？”
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，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，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，同艾默的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情侣装，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。
幻觉来得如此真切，令人有种真假难辨的惶惑。艾默实在是太想看清那梦中容颜，太想真切地看一看“她”。
启安侧首看她，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，沉静疏淡，若即若离，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。
这三天里，她和他一起逛遍了这里所有的老房子，尝过了一个个摊子的小吃，在海边细白沙滩上留下了彼此的脚印。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，关于建筑，关于过往，即使偶尔有分歧和争论，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。
“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？”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。
启安回头，笑容明亮，“早，我刚跑步回来。”
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。
日记本。
最美好的时光，是每天黄昏一起爬上山顶废宅，在那魂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。
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，导游小旗挥舞，三三两两的旅游团走马灯似的涌至。
说到书，说到建筑，说到人文风情，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。
方才那一刻，艾默仿佛记起梦中遗忘的一幕，那是个穿白色旗袍伏案书写的女子背影，削瘦双肩，修长颈项，甚至可以听到笔尖划出的沙沙声。
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。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，斜晖穿过残垣断壁，在雕廊镂柱间洒下深浅光晕——砖石不言，草木不语，漫长时光里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，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。
就这样简单的四个字，再无别的交代。
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的文字，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。
有一个艾默，眼眸晶亮，容易脸红，会跳着走路，慧黠地微笑；另有一个艾默，周身都透着落寞，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，与周围毫不相干。
为做出诚实表率，启安立刻介绍自己在美国出生和求学，目前定居中国香港，是往返于美国和中国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，母亲祖籍就在本地，他却是第一次来这里。
“哎呀，我的图！”艾默冲过去抓住被吹飞的纸，慌得像心肝宝贝被人抢走，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上。老板娘帮她把稿纸捡了回来，眯起老花眼勉强看清，画的是房子草图。每张纸上画的都不同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栋房子。
“上山顶？”艾默目光闪亮。
她回答得很简单，“也许和这里有缘。”
艾默被老板娘强迫着吃了感冒药，又被拖下楼去吃饭，脑中仍有些恍惚。
手机闹钟声音响起，蔡琴温厚婉转的声音非但不能赶走睡意，反而有催眠效果。艾默翻身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，无视闹钟的作用。
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，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，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，险些摔散了。艾默一阵心疼，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，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。
梦中画面历历在目，循着画中痕迹，似乎有一扇门訇然洞开。一直堵塞的思路豁然贯通，画面里的故事仿佛曾亲眼见过，一一铺展在脑海中。指端跳跃，艾默恨不能一口气将所有故事都写出来。她将自己关在房里，关掉电话，不理任何外间滋扰，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断跳出的字……直至老板娘来敲门，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，竟不记得。
“是谁在敲打我窗，是谁在撩动琴弦，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……”
“你看《黄帝宅经》？”启安惊叹，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。
启安眉梢微扬，“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，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。”
艾默怔怔地盯着镜中自己的脸，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，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扬的身影，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。那会是怎样的眉、怎样的眼、怎样的一颦一笑？
“再好的地方，一旦变成旅游景点，离破坏也就不远了。”艾默叹了口气，半晌不见启安回应，转身看去，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个牡蛎煎饼，神色认真而满足。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吃煎饼也会如此专注投入，艾默看着他，不觉笑出声来。
“我胡乱翻了翻，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。”艾默有点脸红，低头掠起耳畔鬓发，抬腕一刹那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。
老板娘连声数落，问她是写稿子重要，还是健康重要，一边数落一边进屋拉开窗帘。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。老板娘又将窗户全部推开。外面海风呼地卷进来，窗帘飞扬，散放在床头的一大沓稿纸也被吹飞。
艾默一愣，看着手中纸袋里热乎乎的煎饼，“我，我一会儿吃。”
房间关得密不透风，窗帘没拉开，迎面一股甘草止咳糖浆的味道。
他的衣摆、她的鬓发，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。
老板娘说，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，五六点钟，也没有退房，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，让她保留那房间。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，启安没有去敲门告别，却留下一张纸条。
两人相对沉默，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。
作为向导，艾默十分尽职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仔细讲给启安听。
三天的时间，对一场邂逅而言，并不算短。
被她这么一笑，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，指着艾默问：“你叫我买的，你自己为什么不吃？”
时间过得飞快，不觉已到黄昏，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。
瞧见他们两人，导游一脸诧异，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。
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，谁还在故地徘徊？
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，笑道：“今天有什么安排？”
坐在桌旁端起碗，拿起筷子，看着白白的米饭粒，恍惚眼前是雪白的稿纸。艾默将筷子当作铅笔，无意识地在米饭上涂抹，想象笔尖落在纸上……“小艾！你要写疯了吗！”老板娘一声吼惊落了艾默的筷子，也惊回她三魂七魄。
整条路上绿荫掩映，傍山临海，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，多是民国时期修建，既有仿欧式的，也有东西合璧的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。